短篇小说
《遗憾的解脱》
作者:梁成芳
30周岁的孟力山将永远处在一个黑暗的世界里了。
我曾经认为盲人所面对的不是一个黑暗的世界,而是一个虚无缥缈的世界。因为他们的世界里没有黑白之分。我们也永远无法让他们感知什么是黑色,什么是白色。所谓“黑暗的世界”只不过是我们强加给他们的。所以,我问孟力山:“你现在感觉到面前是一片黑色还是白色?或者是红色、黄色?或者是其它色?”
“黑色的。”他那个曾经有眼睛的地方眼眶肌肉动了动。
“墨黑儿墨黑儿的,就跟煤掌子里的那种黑一样。”
我感到一阵不安,我曾把我的那番见解在职工培训中心讲课时对着许多人讲过。原来是一种谬误!他的眼球已经完全摘除了,怎么还会感到“黑”这种颜色呢?既然他已经失去了视觉,为什么他不感到眼前一片空白,或者是一片血红?难道“黑”是一种特殊的颜色?或者说它根本就不是一种颜色?那么它是什么呢?莫非“黑”就等于虚无?
直言不讳地说,只有下过煤矿的人才能知道那里有多么黑暗,那里才是世界上最黑暗的地方。你把手指头戳到眼睫毛上都看不见自己的手指头。即使在最漆黑的夜里,你会看到放在你面前的一方白手帕,在煤洞子里你面对着一片白布仍然感到是黑的。
孟力山从此以后,将永远面对着这么黑暗的一个世界了。
“我闷死了,闷死了!”他恨不得搬起床摔碎,恨不得搬起桌子摔碎,抓起饭盆摔碎。他拼命撕扯自己的头发。但是这种痛苦是不会太久的。
孟力山脸微微仰着,像企盼着远处的光明。双眼不像一般摘除眼球的人那样仅仅是陷下去。它们被打烂了,重新长合之后连位置都改变了。因为鼻梁打断,塌陷,两只鼻孔便朝天掀起来。牙齿打掉十三个,牙床骨也裂多处,他的脸型也变了,并且无数的碎煤黑粉深深嵌入伤口,现在已生长在里面,他的脸皮也是黑青色的。在看到他之前我就想象过一个双眼失明的丑陋的瞎子。但见了面他仍然使我吃惊!
“你有多高?”我问。曾和他同一班组的文香生说孟力山是个高个儿。
“一米七八。”他说。蜷缩在床上的这个残疾人已失去了他那堂堂仪表,连他的身高似乎也缩短了。
面对着一片黑暗,孟力山常常要想起五年前那个美丽的黄昏。
那天他把独轮车推进院子里倚起来,又用脚掌把铁锨擦得雪亮,娘抻着一件新夹克衫走出来,“快穿上到北旺去,你大姐刚来电话说叫你去一趟。”
“我不去!累了,有事儿明天再去。”二十五岁的小伙子嘟起嘴撒娇。
“不行,说定了,相对象哪,快去!”娘把夹克衫披在他身上扯起一只袖子让他穿。
“嗳呀呀!啥社会了,相对象是怎么个相法儿呀?”孟力山装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老实地!”娘捶了他一拳头,“到那儿就知道了。”
那的确是一个美丽的黄昏。孟力山想。当我这个询问者坐在他面前时,他那布满疤痕的脸似乎都为那一个黄昏所照亮。夕阳中的石土崖金碧辉煌,绿油油的麦苗儿在春风里欢欣鼓舞。榆寨岭距北旺村六里地,孟力山是飞着去的。直到今天坐在这狭窄的病床上他还感觉到春风在他肋下汹涌着。
杏花坐在背光的那个炕角落儿,孟力山便无法儿看清她的脸,她占据着有利的地势可以把对面的孟力山看个够儿。孟力山干着急。一看大姐要走开,他更着急了:“大姐大姐你快点儿回来呀!”炕角儿吃吃一笑,他看见了一排洁白闪亮的牙齿。
“喝水吧。”他倒一杯水放到炕沿儿上。他想把她引出那黑影儿。
“放那儿吧,俺不渴。”她不上当。坐黑影儿里不动。
杏花问孟力山今天干的什么活儿,又说惊蛰过了,开春了大田里种什么经济作物。孟力山有话说了,他是庄稼地里的一把好手,榆寨岭没有不服的。她不插言,只听他说,他只好不停地说呀说呀。门一响,大姐回来了,他这才喘口气,说,“大姐你再不回来我可就没的说了。”
杏花扑在大姐身上搂着脖子哈哈大笑。孟力山这才看清了她的脸。后来孟力山在黑暗的煤洞子里只要一想起她的这张像三月桃花一样粉红色的笑脸,立时觉得乌黑的巷道里升起一轮明月。当时的孟力山傻了。他真感到奇怪,北旺村距榆寨岭只有六里路,我怎么早就没发现她呢?
出门碰见了杏花的大哥,过去,他管他叫“牛大吹”,现在当然不能叫了,又一时不知该叫什么好,只朝他傻笑了笑。为这一时的失误,孟力山后悔得差点儿哭出来,牛大吹回家对爹妈说孟力山是个“万金油”,连句话也不会说,见了人只会嘿嘿一笑。
倘若事情就此算完,孟力山就避过了后来的灾难。命运是不会放过他的。一月之后,孟力山和他的发小开一辆农用三轮车去给大姐往地里送羊粪。要完时,大姐忽然悄悄说:“刚才杏花问我,能不能你们也给她家送两趟?”
“不去!”孟力山恼怒地说。
“别!”温腾说:“我看这里有门儿。”
孟力山抡着铁锨,一锨一锨恶狠狠地把粪肥往车上扔,杏花家羊圈里的羊粪冒着一股股热气,屋里杏花爹娘都让这个长腿粗胳膊的小伙子一身好力气折服了。杏花在一旁端茶递水伺候,他连看都不看她一眼。他恨透了她,觉得她不但欺负过他,并且又在侮辱他。第二天杏花家就打发来了媒人。从此,孟力山的恶运便开始了。
杏花细高的身材,两只眼睛顾盼生情,把榆寨岭所有的姑娘媳妇儿全比下去。孟力山光荣得直想站在村北的石崖上发表公告。杏花爱花钱,她从来不考虑家里的钱多少,只知道不断地从兜里向外掏,到掏不出来时才知道花光了。孟力山很高兴,他认为这是一种现代女性难得的潇洒大方,孟力山又想,也许是杏花个性使然,大手大脚的习性慢慢地就会收敛。
“我老婆爱吃蛤蜊,我每个集日都去买给她吃。”那个女人已弃他而去三年了,连她的去向他都无从知道。失去双眼的孟力山坐在医院里又想起杏花吃蛤蜊的那样子。一揭锅盖,她拍着手叫道:“喝,都开口儿了!”像一个馋孩子,迫不及待地捏着壳儿撮起嘴唇去叼那鲜嫩的软体动物的肉。“真好吃,真好吃!”她边吃边由衷地赞叹。她吃东西时表现出一种可爱的贪婪,一种非同一般的全神贯注,一种全身心的投入。每当看到那两片鲜艳丰满的嘴唇吞过一种食物时,孟力山都会感到一阵令人颤栗的快感。他总爱呆呆地看她吃东西。
在榆寨岭孟力山家算得上是比较富裕的人家。但也很快就招架不住杏花的开支了,再加上谈亲定下的十八万彩礼,很是压肩膀了。娘让孟力山约束一下杏花,孟力山说:“娘,连蛤蜊都管不起人家吃?”
我离开家乡那一年是一个春天,汽车开出岭子后,我向外一望,村东苹果园里的苹果树正开花儿。我忽然觉得要长时间难以再见到了。在家乡村东三孔桥的北塬坡,我时常记起那一片白花儿的苹果园。村里外出打工谋生的年轻人和我一样,也许最想看或最难忘记的是离别还不只是对亲人对家乡的依恋,还有一种对这方荒蛮土地的恐惧,还因为大片的水利灌溉设施遭到了毁坏。
孟力山结婚刚七个月,对杏花那种难舍难离是不难想像的。那天下着淅沥的小雨,榆寨岭都笼罩在一片惨淡的雨雾中,梧桐树紫色的花儿忧伤地低垂着。温腾的农用三轮车开出村口,杏花抱住孟力山的脖子哭得气噎喉干。一枝瑶草正芬芳的时候,他要离去,这完全是为了以后的美好生活。
“杏花,别哭,那边(山西)钱厚,年底我就回来。”孟力山推开她。为了挣钱给杏花用而去下了煤窑,之前,孟力山只是听人讲下矿是个高危的行业,可来钱比其它行当要多得多,他忽而觉得下煤窑有一种英勇悲壮感。任你怎么说怎么想,什么都要世味亲尝。
凡是下煤矿的人都是些要钱不要命的角色。孟力山在这样一帮“亡命徒”中都显得突出。香生对我讲:“孟力山那小子真他娘的能干,刚来不几天,他就要求领导说,‘矿长,你叫我推大车吧,别让我干别的活儿。’领导一听笑了,干煤矿的谁不知道?推大车那是人干的活儿?别人都要求别让推大车,他倒要求推大车。后来搞生产工作面承包放炮挣钱多,他又要求放炮,那活儿其实最危险,谁能保证他放一年炮不出事儿?”
上下井一个班十二、三个小时干下来,爬出井口累成一滩泥。他躺在“活动房”里的串铺上,看着工字钢梁结构的屋顶上飘荡着的一条条灰条子,还有那像狗儿撕碎了的“窑黑子”(窑衣),想想千里之外的杏花,他心里美极了。他算计着节约每一分钱,他向工友们声明自己吃肉过敏,闻到肉味儿就呕吐,后来却让人发观他曾偷偷喝过一碗煮肉的汤。他不让自己衣兜里有钱,发了工资立刻托人汇走。他不放心自己,怕花掉。以致零花钱他都向别人索借。
大年三十那一天他才赶到家,进门看见杏花在打扫院子,他双腿一软,差点倒下去,双手扶住门框叫不出声儿。
二十三岁那年我就跟着别人来到山西下煤窑,我并非是在家乡生活不下去了,而是抱着一种发财的梦想背井离乡的。实在可笑,后来才想,世界上何曾有过靠一身力气发财的例子?孟力山好像是比我要高尚一点儿,他可以说是为了一种爱。他现在不知该怎么痛悔才好,恰恰是因这一年的下井活计他永远失去了杏花的爱。我在这里要写孟力山决不是因为他失去了双眼。比他更倒霉、更惨裂的事故案例多那去了。别说是把性命都丢掉的那些人,即使活着的,那些被塌石冒顶打断脊梁骨而导致下肢瘫痪的人就比他更惨。而这样的残废人煤矿特别多。孟力山的更大不幸在于他和杏花这段婚姻上。
杏花对他说:“力山,你领我去作人工流产吧。”
孟力山愣了。杏花又说:“我怀孕了,不是你的孩子。我对不起你。”
孟力山耳朵开始嗡嗡作响,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他刚回来不到半个月,他虽然对这方面的知识懂得不多,可也知道这孩子不可能是他的,如果她当真怀孕的话。
孟力山说他从来没动过杏花一指头,不管别人信不信,我觉得难以理解。
“五嫂儿,你领俺家里去作流产手术吧。”孟力山恳求妇女主任。医院没有男人签字是不给做人流的。即使男人不在起码也得有妇女主任带领着。反正孟力山不去,他觉得内心有种羞臊,五嫂是看在孟力山的面子上领她去的。那天恰好逢镇上赶集,孟力山买了一只鸡,两斤猪肉,五斤蛤蜊,滴里当啷装满了车篮子。走到半路上,他却蹲在路旁抱着脑袋哭了。他觉得杏花这样犹如是一件心爱的东西被人砸破了,再也无法补救。
擦干眼泪走进家门,一眼看杏花在给自己洗一件上衣,他心疼得一哆嗦,夺下来扔地上,喝斥道:“你不要命啦!”把她抱进屋里。他像伺候月子婆一样伺候流产的杏花,半个月不让她下地,杏花望着他说:“力山,咱俩离婚吧。”
“不,我不!”他坚决地摇摇头。
“我不会对你好了。”
“我会叫你对我好起来的。”他信心十足。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句混帐话不知害了多少人!瞎了双眼的孟力山为之痛苦难忍的不是失明的痛苦,而是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整整六年,六年,六年没暖过她的心来呀!”他凄惨地哀号着。
从没有孩子就开始闹离婚,一直拖到孩子六岁才离成。这六年,杏花等于把孟力山放在一块烧红的铁板上烙着。孟力山被煎熬得吱吱响,疼得直折跟头,可就是脱离不开。他走到哪里都算得上一条好汉,唯独进家门就变成窝囊废。杏花天生就是他的灾星。
北旺村往西过了鸡鸣界有一条宽阔的干淘河,至今使孟力山还不断地能回忆起来是因为那河边曾有两个使他伤心欲碎的场景。一个是水边一块平坦的洗衣石,石头一半在岸上一半浸在清彻的流水中。石上放着一双白色的胶底鞋。石头旁边一只有鸳鸯戏水图案的方箱子,白胶运动鞋的鞋底已干,搓衣石已没有水迹,这都无言地告诉孟力山这位洗鞋的人已离开此地多时。他认得,那双白胶运动鞋是杏花的。他的心一下子空洞得像旁边的方箱子。恐惧迫使他尖声叫喊起来。“杏花!杏花呀!”河水很浅很阔泛,不可能淹死一个人,但他无法克服心里的恐惧。他听见自己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像被捆起四只脚的准备挨刀的猪叫。没有人答应,只有河岸发出轻微的回响。
他抱着一只西瓜,这是他的瓜地里第一个成熟的瓜。他已等了它很久,这天忽然发现它真正成熟了,便摘下来,一口气奔到北旺村。杏花大半时间都住在北旺的娘家里。岳母告诉他:“杏花打小下惯了河,家里洗衣机都不用,她说洗衣刷鞋河水淘的清。”他看着满院子的孩子,便厚起脸皮把西瓜抱出来跑河边找杏花。
下一个更叫他伤心的场景出现了。
水边一条狭窄的沙滩上两个人向他走来。在这一瞬间他是没感觉到他们在走的,这是一个静止的画面:左边是闪着耀眼白光的河水,右边是碧绿的花生地。在中间一条红色的沙滩上站立着两个人。其实这两个人距他不足二十米远,但他感觉上是象在天边那么遥远。他们的背景是飘浮着白云的蓝天,那些白色的云朵像一群绵羊……一种惊心动魂的美震撼了他,这美残忍地撕裂着他的心脏,鲜血涌流出来,流在地下的沙滩上,痛楚,痛楚这两个字也无法表达那种感受。
他应该看见他们是从旁边那柳树丛里钻出来的,可是他顾当没看见。她变成陌生人,他第一次以一个陌生人的目光来审视自己的老婆;这个女人好漂亮呀!她身着一件鸭蛋绿的连衣裙,她的上身给人一种倾斜的感觉。乌黑的头发有一缕没拢到脑后,遮住了半边脸,万种风情由此而生。她昂着头,脸上一种庄严,一种视死如归。刹那间,孟力山觉得自己是在面对一位临刑的女英雄了。她的英勇悲壮使自己显得卑鄙渺小。
他身旁站立着的是“讹兽儿”,他轻轻喘着,锁骨每一呼吸都挺露出来,他是孟力山小时的同学,这“讹兽儿”的外号还是他起的。孟力山从来不用正眼瞧他,那时候“讹兽儿”专会用一些小恩小惠的小手段去获取班上几个傻女生的欢心,他们全都是学习不好常挨老师教鞭的二等公民。今天他站在杏花身旁,孟力山突然发现他有一种以前绝对未发现的动人之处。他像只生病的羊儿那样望着孟力山,叫人顿生怜悯之心。他简直吓坏了,没系紧裤子,一只手把着。
阳光是那般艳丽,他俩短短的投影躺在孟力山脚前。杏花乌黑的头发上跳荡着白炽的焰火。微风吹过玉米地,一片沙沙响声。村子里梧桐树上声嘶力竭的蝉鸣在孟力山脑袋里面响。河水散发的腥气直往鼻孔里灌。他温和地挥挥手对讹兽儿说:“你走吧!”讹兽儿在他的视线内消失了,他没去看他是怎样离开沙滩走进花生地的。他专注地贪婪地看着面前的杏花。他向前跨一步,伸出手,她吓得倒退半步,又坚强地站住。他轻轻地从她脑后的头发上摘下两颗绿而微黄的苍耳子。它们已经成熟了,饱满坚硬,孟力山用手指把那些尖利的刺儿捏碎,然后才恋恋不舍地扔进河水里。他记得小时候他常把这种玩意儿揉进女孩子的头发里去,她们哭卿卿地半天才能择出来。
“回家去吧。”他温柔地说,她顺从地在他身边走着。河水的哗哗声渐渐远了……
孟力山这种平静的心情一到家就破坏了,他后悔当初没掐死“讹兽儿”,他要去杀了他。杏花说:“你去吧,你去了我就死给你看。”
很久以后,孟力山问起她怎么会看上“讹兽儿”。她说:“你没看见他身上呀,他脱了衣服那胸膛就跟搓衣板儿似的,肋条一根儿一根儿的,我觉得他是一个受尽了虐待的孩子……”
杏花当然不只和“讹兽儿”有关系,也很有几个壮大的年轻小伙子。她并不竭力地隐瞒,只要孟力山抓住点苗头儿一追问,她便毫不忸怩地全盘托出。她是个很坦率的人,藏在心里一点儿秘密她觉得会肚子都不舒服。这只能更苦了孟力山,不知道时,他想知道,知道了却又只能把痛苦压在心里。他想感化她,到后来他不再责备她,反而更加对她好,她却愈坚定了和他离婚的信心。
杏花把音箱的音量开到最大,咚咚地响声震得地都在动。其实她并不会跳舞,但她搂住孙茂宝的脖子乱扭一气儿,孙茂宝是孟力山一个隔房叔叔,生得络腮胡子一脸凶相,已经五十多岁了却不安分。这几年跟着内弟倒腾了些小买卖,又承包过河边的沙滩赚了些钱,他几乎每天晚上都到孟力山家里来玩儿。杏花便让他带上话筒和耳麦。他的老婆不敢管他,只要他能不掴她耳刮子她就磕头烧香了。当他们发现孟力山回家时,孟力山早已站在门口十几分钟了。他不知怎么办好,一声不吭地站着。杏花松开手,扭头上炕,当着两个男人的面脱衣钻进被窝儿。
孙茂宝一脸懵逼的尴尬相,半天才说:“力山,喝水吧?”
“噢,喝。”孟力山机械地坐下。
两个男人就这么一口一口地喝着水,谁也不说话,一直喝到下半夜两点多钟。
“力山,睡吧。”
“噢,叔你慢些走。”孟力山坐着没动。
早晨,杏花总是梳理着自己那乌黑的头发,孟力山在后头迷恋地看着。她在镜子里轻蔑地瞥他一眼,说:“你算什么男子汉!”孟力山猛然记起昨晚她和孙茂宝抱在一起的样子。他扑上来,抓住她的双肩把她扳过来。她感到自己的肩胛骨都要给捏碎了。她不叫喊也不挣扎,眯缝着眼睛盯住他的脸,过度兴奋使他的脸苍白得可怕,他喘着粗气凶狠地看着她,可最终没有伸手打她。他松开她,浑身哆嗦。他很清楚还是因为自己不能打她,她才看不起自己。可他没有勇气在这么漂亮的脸庞上掴一巴掌。他觉得只要自己的手打上去,她会像玻璃一样破碎。
“榆寨岭没有人不同情我,也没有人不笑话我。”孟力山说。他低垂着头,他的安全帽被打烂了,这使得他的脑袋还完好无损。额头上的皮肤还是白净光润的。他许多年来背负着双重痛苦,除了杏花直接加给他的嫉妒的痛苦之外,他还背负着不被人理解的痛苦。榆寨岭的人不能不把他当作一个坐视老婆乱搞而忍气吞声的无能的“乌龟头。”
只要在一起,每个晚上他们都折腾得死去活来,那时候他们疯狂得忘记一切,但第二天早晨,杏花又打扮起来去法庭起诉了。晚上回来,孟力山气得饭也不吃就躺下睡觉,杏花又脱衣服往他被窝里钻。她说:“离婚归离婚睡觉归睡觉。”
凡是和杏花睡过觉的男人,她都要留一张照片儿作纪念。有一天躺在被窝里,她拿出足有三十几张给孟力山看。她说:“力山,咱俩离婚吧。”
“不!”孟力山咬着牙根儿说。
钱不够她花的,任是孟力山怎么挣,怎么节省也不行。他去农村商业银行贷款,管信贷的是他的表叔叔。贷款也不够她花的,买东西的时候,她去超市或小店里赊账,村里两个店每个都赊上千元的东西。离婚后这些欠账才由孟力山还清。
看他点烟你都能体会到失明人的痛苦,他打燃火机后总不能准确地送到烟头儿上。这不知是他刚失明的原因还是炮打坏了神经的原因。
“现在只能听音乐了。”他抽口烟说:“一听到《长大后我就成了你》我就想起俺小妞儿,俺小妞儿可懂事儿哩……”
《长大后我就成了你》真好听,宋祖英唱的。我也想起了这首歌,好熟悉的味道。我相信每个作了父母的人也都会熟悉。
“俺那小妞儿可懂事儿哩,我回家一开门她就爸爸、爸爸地扑上来。唉,再也看不见了,能摸一摸也好……”
我看着他这张失去人形的脸,心里一阵难过。那个孩子还会认识他吗?能不吓坏了吗,还会让他摸吗?
医院大楼是去年刚盖起来的。这儿原是一家国营大型服装厂外的一片低洼田地。今年雨水大,四周一片蛙声。小县城进入晚九点渐渐地便安静下来。这座县城是美丽又幽静的。它地处华北平原的西南部,四面环山,绵蔓河水在城北汩汩流淌,流经鹿泉城再踅折向东北方位就注入了滹沱河。小县城周边村庄的年轻人都进大都市了,四十多岁以上的人群大多依然像孟力山一样跑到西边下煤窑,这个人群充斥着那边的煤矿或是林恳和山野绿化种树,每年都有大批人流入矿井,这些行业都是有性命危险的高危行业,死亡事故不断使他们当中有人回不去老家。
这是孟力山第二次来到这里了,他在前年离婚,那年冬天他喝了整整一个冬天的酒,全村人都可怜他。失去杏花他真是痛不欲生。人们轮番劝解,全无用处。他哭嚎着央求他的叔父打听有没有地方收人当和尚,他决心一辈子再不结婚了。叔父回来告诉他,现在的和尚都吃公家粮,挣工资,还需要有文凭,一般人都当不上。
熬过了一个漫长的冬天,孟力山大病初愈似地从昏暗的屋子里来到外面,阳光明亮得耀眼,大地已生机勃勃,梧桐树冒出毛茸茸的新叶,墙边钻出新绿的草芽儿,他用辛酸的目光打量了一下空荡荡的院子,迟缓地迈出大门。刚向街北走了没几步,他突然发现街拐角处一个穿粉红褂子的女人向他望。他吓得心头一跳,急忙转回身去,他一见女人便觉害怕。一连许多天,他出门便看见那件粉红褂子。他总是回头就逃,一直没看见那女人的脸。
当妇女主任的五嫂子对他说:“把中街的秋兰说给你做媳妇吧。”
孟力山苦笑着摇摇头。
“不跟你开玩笑,真的!”五嫂说。当五嫂子说明自己是受秋兰委托来的,孟力山还是不答应:“人家还是个孩子呢,不行,不行!”
不几天他去爹那边起羊圈,扛着铁锨刚出门,被秋兰截住了:“力山哥,你说我还是小孩子吗?”她大大方方地站在他面前,高个子,健壮丰满,不仅是个子高了,连眼睛也变了。他记得原来她的眼并不这么神采奕奕的。具体说他记得她的眼睛是干涩的,现在却是湿润的。
“真,真不敢相信你长成大姑娘了。”他们并没间断过见面,只是未从注意,她仿佛是眨眼间长大的。
走出老远回头一看,秋兰穿的是一件粉红的褂子。他不由得心头一热,想起时常见的那件粉红褂子原来竟是她。
秋兰比孟力山小九岁。后来他问她是什么时候有这个心思的,秋兰说:“从你娶媳妇儿那一天。”
“我的老天爷!你那年才十三、四岁呀!”孟力山记得给自己接新娘秋兰是“压车”的。她发育晚,那时还是个小孩子,连个三轮车的车厢她爬不上去,是他把她抱上去的。
孟力山觉得太阳重新照临到他头上。家已经被杏花折腾光了。为了对得起秋兰,他让她等他两年,他雄心勃勃,相信自己两年拼命苦干,又会建立一个新家。他又跑来了山西下矿,当了煤黑子。
对这次事故的责任好象没有争执。孟力山说他命该如此。香生对我说:“都他妈的怨他自己!他在这面放炮,敢跑对面去蹲着,这不找背时吗?”香生的气愤是可以理解的,这一事故的发生,矿上要损失几百万。所以,矿领导对他出院后的态度持不屑一顾。孟力山清楚地知道事故是自身违章造成的,放炮的过程中,他没按爆破规程操作,遇到了哑炮,他怀侥幸心理,甚至连爆破器的钥匙未拔、连炮母线未断开就去处理瞎炮了。当他用洋镐去挖探瞎炮时,因镐头触及放炮脚线起火,鬼使神差,只听“轰”一声巨响,哑炮突然炸响了……
这一炮粉碎了孟力山的太阳。
“这一下好了,再也见不到任何人了,再也不用难受了。”他自己说。事实上他一直在想着杏花,每见到一个女人他都要撕心裂胆般地想念她,失去了双眼对他来说实在是一种莫大的解脱。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他说:“我托小葛去给我买了副宽边的墨镜儿。我告诉他越宽的越好。”他摸索着找出来我一看,果然是又黑又大,足可以遮住那张瘦瘦的半个脸。他说他想逛大街了。
“我有吹竹笛的基础功,我要进乐班;我还要学弹琴,小时候我弹过。后来就再也没有时间了……”
我不知道他指的是哪一种琴。即使他的脸已不成样子,但我感觉到他的心情很愉快。我原以为我们交谈的结果是很悲惨的,不料他只对过去的婚姻表示痛苦,而对瞎了双眼反倒获得一种宽慰,一种解脱。
我在煤洞子里面滚爬了二十多年,四肢俱全地走了出来并且还提了干,调进了宣教科,主办着一份矿山文化小报。而孟力山仅仅干了不足两年,失去了双眼。命运待他太不公平了。今天我以一个幸运者来采访一个不幸者,他还感激地口口声声尊称我“梁师傅”。一种歉疚心情,使我向他透露了矿领导对这件事的处理和打算。
“孟力山,伙计,如果煤矿一次给你三十万、五十万的,你回家存在银行里靠利息生活行吗?现在定期存款利率很高……”
“能,能给那么多钱吗?”他虽然仍旧坐在床上,意外的兴奋使他高兴了许多。
“先别问能不能,如果能的话,你同意吗?”
“那、那敢情好!俺爹来看我说,他老人家要养着我,如果给那么多钱,就不用他养了。”他激动得用手直抓耳朵。
“再一个办法儿,听说镇里有个养老院,把你送那里去,煤矿出钱,让他们养你一辈子,怎么样?”
“更好!更好!”他说不出别的话来了。这大约是他连想也从未敢想过的。
他说:“不能再多说,这已有点儿对不住矿山了。”
我和他握手告别,他用两只大手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万分感激地说:“谢谢梁师傅,您这一说,俺心里敞亮了,俺多时没有这么敞亮过。谢谢您呀!”幸福使得他丑陋的脸都放出了光彩。
医院的电梯大楼,街上已空无行人,我还要找家宾馆歇脚。我想:孟力山得知了这些“如果”后,他会高兴一阵子,幸福一阵子。但自己毕竟失去了光明,那是一辈子的遗憾!
[作家简介]梁成芳,男,汉族,上世纪62年生。大专学历,河北省石家庄市井陉人。以小说创作和情感散文擅长,兼顾杂文、文艺随笔及理论文章的写作。作品见于《春风》《作家学堂》《乡土文学》《北方作家》《天涯诗刊》《娘子关》《潇河》《吐月》《赤壁文学》《作家文苑》《生活导报》《晋中日报、晚报》《榆次时报》等文学期刊。著有小说《早春雨夜》《青妹儿》《小二的心愿》《老人夜话》《时光》《成子》《大森林的那颗清泪》《情愫》《木屋》《有一个农家小院》《流向下游的河》《孤独的潜影》《局势》《煤炭企业里的文化哥儿们》《绵河湾的故事》《过秤》《两角菱花镜》《麻婆婆》《残月》《葛才》《英雄安泰母亲的愿望》等多部(篇)。部分作品发表于网络文学平台和今日头条·都市头条。散文《菁菁·女孩·狗》获年全国“赤壁杯”优秀奖,《情系桑梓,余热生辉》荣获榆次时报“我与改革开放40周年”征文三等奖。有作品收入“乡土文学优秀作品集(小说卷)”,有作品收入《中国微篇文学大观》。撰写理论文章、评述若干篇,迄今已发表中短篇小说万字,情感散文及杂文余篇。系中国当代文化艺术中心作家委员会会员,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晋中市作家协会会员,榆次文联作协会员。《潇河》文学季刊小说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