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爱街上,两个前妻的不同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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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大河2》剧照
其实无论是做人、婚姻还是干工作,道理都是一样的。有的人一天也混不了、忍不了,有的人再不愿意,也能凑合过一辈子。各有各的选择,没啥谁对谁错。
前言
位于沈阳的五爱市场是中国最著名的批发市场之一,成立之初是为了解决国企下岗职工与社会闲散人员的就业问题。年,我正式进入五爱市场做服装批发生意,恰逢她最鼎盛的时期。
五爱从不佛系,就是红尘,只要身处其中,几乎每个人的命运都被这个具有“魔力”的市场改变——或是一夜暴富,成就自身和家族;或是折戟沉沙,迅速消失;或是被巨额财富所累,继而吸毒、赌博、直至家破人亡……
而此前,他们都只是一群生活无着、走投无路,需要勇敢跟命运叫板、拼刺刀的小人物。
大时代的小人物,大市场的小故事,也许可以从其中窥见你我他。
风雨五爱街丨连载
1
中午11点多,五爱街里的顾客开始渐少,但拢账还为时尚早。我习惯性地打算到消防通道坐一会儿,那里凉快,可以消停喘口气。
为了免去遇见熟人还得应酬,我躲开了来回过人的门口,朝楼上走了半层,坐在阴暗的楼梯拐角处。如果下层进出的人不往上走,很难发现我。
没多久,我听见楼下的门“咣当”一声响,接着有脚步声传来,有俩男人在说话。一个年轻男人在询问父亲的意见:“昨天下午看的那套单间怎么样?虽然是老楼,但结构还行,价钱也合理,要是把厅里拾掇拾掇能放下一张单人床,将来要孩子,三口人也够住。”
但他父亲却说:“再看看,这点儿事儿你不明白吗?她家不着急咱更不能着急,明白事儿的,她家添个把仨瓜俩枣,那咱不就能少拿两个了吗?也不算占她便宜,结婚以后她不也得住吗?”
我迅速在脑海里搜寻这两个声音的主人——这爷俩是最近出现在五爱街二楼的生面孔。据说他们在一楼也有档口,但因为上来的时间较短,我们彼此还不太熟悉,我只知道那家档口里有一个叫“小梅”的年轻女人。
小梅长相不出奇冒泡,但皮肤特别白。都说“一白遮百丑”,小梅也算个美女了。听见这爷俩的对话后,我心情挺复杂,回去的路上特意绕了一下,就为了去看看那个小梅。见她的手正搭在准老公的胳膊上眉开眼笑地说话,我赶紧收回自己的目光。
时间一久,我得知那对父子姓孙,儿子名叫孙野。小伙儿长得浓眉大眼,膀大腰圆,瞅着特别憨厚,但实际并非如此。我们东北管这种人叫“相不漏”,啥意思?就是接触时间短,会被这种憨厚的外表迷惑。据说孙野不是独子,他还有个妹妹,但孙家特别重男轻女,这个妹妹从小就被寄养在她二姨家。
孙家以前在五爱街一楼出床子,捣腾男装,后来捣腾女装赚了一些钱,就在二楼又租一个档口做地产货。小梅以前卖男装,和孙野相识,俩人交往了五六年,终于到了谈婚论嫁这一步。
婚礼之前,小梅一直风风火火的。档口不忙时,她就在行里跑上跑下采买东西。她似乎很急,走路总是一溜小跑,脚底带风,特别能张罗。
有一次我忍不住说她:“你这是干啥?这么忙啊!”
她说自己两头忙,买卖得顾,婚礼的大事儿小事儿都得她操心。我让她别操心婆家那些事儿:“是人家娶儿媳妇,不是你,你整的主次是不是颠倒了?”
小梅则大大咧咧地说:“不都一样吗?都是一家人。我多干点儿,孙野就少干点儿。”
我又问房子买好没,要是没买好就别结,结婚以后秃噜反账的多了去了。
“不能!”小梅自信心爆棚,“都是一家人。”
话说到这儿,我就没法儿再往下说了,只能看着小梅下西区去看被子了。她可能是觉得电梯走得不够快,为了节省时间,朝下一溜小跑。
国庆节老孙家娶儿媳妇,但我们这趟子的老业户大多跟他们家没什么深交,所以并未获邀。但新娘子小梅上行时给我们带了喜糖,是用很漂亮的透明纱网袋装的,还用颜色鲜艳的窄丝绸带子收口。
初为人妇的小梅喜笑颜开,然而没过多久,笑容就渐渐地从她脸上消失了——她怀孕了,但婆家说二楼生意刚刚起步,正值用人之际,雇服务员太贵,让小梅打掉这一胎。
孙野他妈不会不知道堕胎对女性身体的伤害有多大,但她的语气轻松而肯定:“我们那时候生完孩子就下地干活,打胎算啥?现在的小年轻一天天好吃好喝的,身体更好,更不叫事。”
小梅心里不舒服,但婆家人给她洗脑,说挣钱也都是为了他们小两口的未来,“我们俩老的图啥?”小梅一合计,似乎也是那么回事,就使劲说服自己。
我一个外人听了都气不过,趁小梅去厕所的时候跟了上去,劝她有点主见,要懂得为自己打算,甚至还说“叫你婆婆再怀一个也打掉看看”。
小梅没有作声,第二天她没来上行,第三天再出现时,面色惨白,汗像水一样往下淌,而孙野一家对小梅的虚弱选择无视。我心下一惊,想到小梅可能已经做完人工流产了,可连“小月子”都不坐就来上行,我觉得她不是无可救药,简直就是疯了。
隔了一会儿,我终于坐不住,假装溜达过去称赞小梅能干,又对她公婆说:“日子长着呢,真累坏了将来你儿子多糟心啊,年轻也得悠着点。”
老孙头憨憨一笑,指着小梅说:“我这儿媳妇闲不住,让歇着也不歇着,能干。哎呀,年轻不干点咋整?买房置地,将来再有孩子,哪儿哪儿不用钱。”
这话明显是借机敲打小梅,我讪笑着看向小梅,希望她能在这时候为自己挺身而出,哪怕往货上一坐,直接认怂说自己干不动,要休息,看老头儿还能咋的。
但小梅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继续沉默地挥汗如雨,背影看起来十分倔强。我很失望,有些恨铁不成钢,但静下来又会为小梅找寻借口——五爱街里的人说话都是直来直去,可能是我的话说得过于曲折隐晦,她没听懂话外之音?
那时的我并没有想到,还有另一种可能——她听懂了,却在装傻。
2
4个月后,小梅又怀孕了,孙家让她再次流产,给出的理由十分充分:“大夫说刚流产没超过半年不能要孩子。”公婆还怪小梅太不小心,言谈中,面部表情十分丰富,充满了鄙夷,仿佛小梅怀的不是孙野的孩子,而是在外面水性杨花的结果。
以前不咋熟的时候,我瞅着小梅的公婆,觉得他们是那种特别老实巴交的人。后来才知道人不可貌相,他们不仅挺会卖惨,办事还没有下限。
自打第二次流产后,小梅就落下毛病,一直不断红。每天下行,医院看病,大把大把地吃药。她的小脸也不白了,腊黄腊黄的,像一张风中的黄裱纸。家里有个病媳妇,孙野及老孙头在档口里虽然没有连摔带打,但沉默、无视像两座大山,把小梅压得喘不上气。
一次,小梅去上厕所,婆婆望着她的背影,狠狠地“呸”了一口。老孙头假模假式地骂老伴儿:“你干啥?还嫌这个家不够倒霉吗?”
婆婆朝公公露出怨恨而忌惮的目光,等小梅回来,就把这股怒火发泄到了小梅的身上。她在档口里摔摔打打、指桑骂槐,小梅低着头说:“妈,我干吧,你歇一会儿。”
婆婆肥胖的身躯朝旁边灵巧地一闪,顺手狠狠地扒拉开小梅:“我可担待不起。你是大小姐,是千金之躯,是金枝玉叶!”
小梅身体一僵,愣在档口里,完全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隔了一会儿,她沉默地去另一头理货,婆婆又扒拉开她,嫌弃地说:“那不刚整完吗?有病吧?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倒霉,丧门星。”
我每次遇见小梅,内心都在朝她喊:“反抗啊!反抗啊!如果娘家也指望不上,那就靠自己。跟他们打,跟他们闹,跟他们干,也出去哭诉他们怎么虐待你。他们不是说你搅得整个家鸡犬不宁吗?反正名声都担了,就让他们看看什么叫真正的泼妇,跟他们客气什么?”
可现实中,小梅从未反抗,一直在孙家逆来顺受,低声下气。有几次她在档口吃药被婆婆看见了,老太太就又开始摔摔打打。那张充满皱纹的老脸因为气愤而变得狰狞,五官都移了位,那张暗红色的、失去光泽的皱嘴中飞出刀子。她说小梅是“漏房子”,然后哀叹老孙家倒了八辈子血霉,挣多少钱也填不满她这个窟窿。
左右档口的人都听不下去,也看不过眼了。别人的家事我们不敢插手,聚在一起就小声议论,说老孙家太过分,明摆着是在欺负老实人。但我们也知道,如果小梅真的破马张飞地跟他们对抗,结果也不见得好。毕竟回家关上大门,那里头全是身强力壮的孙家人,人家怎样炮制她都不好说。
小梅变得越来越沉默,在行里跟谁都不说话,眼神躲闪,不敢正眼看人。我想起她筹备婚礼时走路脚底生风的样子,内心五味杂陈。
一次,我在行里遇见她,她又想躲,被我扬声喊住:“你见我总跑啥?我还能害你是咋的?”
小梅停下来回望我,张张嘴,吞进一团五爱街混乱、闷浊的空气,但最终还是紧紧闭上嘴,什么也没说。我招呼她的手扬在半空中停住了,心里陡然一颤,突然想到自己——
如果我是她,会向周围的人求助、诉苦吗?不会。因为我知道外人并不能给我提供切实有效的帮助,甚至会看笑话。我也不能求助娘家,因为那是在给娘家人、尤其是给亲妈添堵。
小梅的娘家离五爱街挺近,她有个哥哥在日本,家庭条件不好也不坏。她之所以能忍,是因为刚结婚,不想那么快离。我们这代人,很多女人都有“离婚羞耻”,毕竟人是自己选的,面对婚姻生活带来的痛苦与折磨,总觉得挺一挺就会过去。
我突然就理解了小梅的沉默和隐忍。
3
大约一年后,孙家生意萎缩,两家档口合并为一个。这一年,小梅没再怀孕、流产,但有关她的流言又传开了。
公婆对外说小梅不能生育,“我们当爷爷奶奶的,隔辈人,能不喜欢孩子吗?”他们咋说咋有理,小梅辩吧,自己的确没孩子,不辩吧,就是吃哑巴亏。如果提离婚,那也是因为自己不能生育心中有愧,不是孙家对不起她。
好在小梅很快就有喜了,但第三个月就见红了,大夫诊断是先兆流产,要她长期卧床保胎。公婆丈夫得知消息,脸都黑得跟包公再世一样,忿忿不平地放出话来:“如果小梅再生不了孩子,就休了她,不要她了。”
看他们理直气壮的模样,不知情的人还会以为是小梅做错了什么。人有时是冷酷无情的,比如说小梅的婆婆,这老太太常年积攒各种破烂,啥也舍不得扔,有时顾客多要一个黑袋子她都心疼得要命。但她对待小梅这个大活人,却态度果决、干脆利落,跟我的婆家人有得一拼。
因为有相似的经历,我常暗中关照小梅,但也就仅限于买点零食、奶瓶、奶嘴啥的。我怕小梅敏感,就谎称是自己当年生产时别人多送的。还把自家孩子小时候的旧衣服送去,跟她说新生儿穿别的小孩儿穿过的旧衣服会好养活。
小梅对此次生产信心满满,她不肯相信命运会对她太残酷。她对我说,自己这一胎怀的可能是个男孩儿,“跟怀上一胎的感觉不太一样”。她认为如果自己能为老孙家生个大胖小子,以后应该会苦尽甘来。“我妈就是这样,生我时,我奶瞅一眼就走了,一天月子没侍候。但后来冒着挨罚的风险生了个儿子,从此母凭子贵,日子好过不少。就是在妯娌间,也像能挺起来腰杆子做人了似的”。
我不知道小梅跟我说的这些她自己信不信,只能让她别多想,安心保胎。
住院保胎得往外掏一笔费用,孙家人消停没几天,又开始怨声载道。他们觉得小梅连怀个孩子都费劲,已经动了彻底放弃她的心了,就像丢掉一块破抹布一样。
他们商量着,要小梅把这第三胎也打掉。小梅坚决不同意,崩溃大哭——大夫说她流产两次,子宫壁已经非常薄了,如果这一胎不要,怕是以后都没有做母亲的机会了。
那时正是初春,春寒料峭,刮小北风时风头还是很硬。医院去看小梅,听到这个消息感到十分震惊。我突然意识到,小梅如果再任由孙家人摆布,未来她头上除了“弃妇”的标签,可能还会被标上“不会下蛋的母鸡”。
见我忧心忡忡,小梅问:“姐,在你眼里我是不是特别懦弱,你是不是瞧不起我?”
我摇摇头告诉她,我以前在体制内上班时,听过很多前辈抱怨那份工作,但没有一个人肯辞职。其实无论是做人、婚姻还是干工作,道理都是一样的。有的人一天也混不了、忍不了,有的人再不愿意,也能凑合过一辈子。各有各的选择,没啥谁对谁错。
小梅似懂非懂,眼神愈加迷茫了。
4
回到家,我给那个跑江湖算命的夏岩打了一通电话。
夏岩以前在大佛寺旁边支摊,但现在已经离开沈阳云游四海了。她说只有见识过足够多的、形形色色的人,才能够看明白更多的人。
我说想带人去找她算命:“你能不能跟我一起做个‘扣儿’?就说这个女人旺老公,并且警告他们不能再堕胎,这样会影响他们的运气……”
夏岩没有犹豫,但也不忘跟我解释,说如果不是我开口,她肯定不能胡说八道,她得对别人负责。我说自己明白:“咱俩这关系,啥也不用多说了。”
第二天上行,我跟小梅婆婆唠嗑的时候,故意说起谁谁谁找人算命,还了“阴债”,上个月就卖红门了。老孙家的生意一直低迷,老太太立即对此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随后就求我带她去算算。
我故意推脱了一下,说后天啥事儿也不办,可以带她去一趟。小梅婆婆当即对我千恩万谢。夏岩果然没有让我失望,一番表现可圈可点,再加上一般人听不懂的术语,把小梅婆婆唬得一愣一愣的。她麻溜掏钱不说,回去以后,也再不提让小梅打胎的事儿了,还咬牙狠心雇了一个服务员顶替小梅干活儿。
本以为这下该皆大欢喜了,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小梅保胎至第八个月,孩子还是没保住。是个男孩儿,据说下来的时候还有点儿气,不过没一会儿,便悄然离开了这个世界。
小梅婆婆瞅着已经成形的大孙子,心疼不已,总算结结实实地伤心了一回。
我去看小梅的时候,只能安慰她生死有命,孩子其实也要讲缘份的,没有不必强求,再说她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
小梅目光呆滞,答话驴唇不对马嘴:“姐啊,我恐怕是得离婚了。”
我一惊,不知她何出此言。小梅惨白的脸上凄然一笑,说有人给她发短信,还往她娘家打电话,找孙野,是个女的。那女的让她“识点相,别占着茅坑不拉屎”。
小梅说那女人叫王爽,是孙家档口新雇的服务员,在她保胎期间跟孙野扯上的。我心里“咯噔”一下,顿觉自己好心办了坏事——如果不是自己让夏岩横插一杠,恐怕孙家人也舍不得雇服务员,那小梅也不能遭遇婚变。关键现在孩子也没了,真是……
我无言以对,无比歉疚,还不知道该怎么跟小梅说。但不说,那事儿又像块石头压在心头,令我时时呼吸不畅。
小梅见我愣在当场,以为我是替她不值,还反过来安慰我:“算了,跟他们家,我也够够的了。现在娘家也知道了这些破事,我再也不用那么辛苦瞒下去、演下去了,太累了。”
身心俱疲的小梅垂下眼皮,泪水滚滚地跌落下来。我劝了她一番,又说事已至此,还是得跟家人好好商量,别打没有把握的仗:“咱不图他们的,但是也不能差咱们的。这么多年,就是雇个服务员也得给个仨瓜俩枣儿的。”
谁知孙家人行动更快。小梅和孙野结婚时,孙家就没买新房,如今住的房子在老两口的名下。家里的钱都压在货里,一时半会儿拿不出来,只剩一点家具、家电可以分割。
后来,两家对薄公堂,法官把家具判给男方,家电归女方,孙家再给小梅2万块钱作为补偿。10几年青春,2万块一夕买断,听着就让人来气。
谁知道还有更气人的:孙家人将家电全部转移,去西顺城、小河沿旧物市场淘来同款旧物摆在家里,还都是坏的、不能用的。他们把大门一敞,让小梅去拉。小梅娘家人不甘心,带了一车人去闹。前婆婆跳着脚骂小梅是滥货:“为啥受气不吱声?那是心里有鬼。自己心里清楚为啥生不出孩子,跟过多少人,自己都数不清吧?也就我们家孙野当了这么老些年活王八。”
围观群众说什么的都有,小梅难敌众口,知道再闹下去不但自己受辱,还要连累父母吃瓜落儿、体面全无。她恨自己忍了那么久,到底还是把家人拖下了水。
从此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小梅,据说那2万块钱孙家也没给她。
5
其实小梅那边的事还没完的时候,孙野就开始跟王爽谈婚论嫁了。
王爽是外地的,小个儿,细眉细眼,第一眼瞅着挺普通,越看越招人稀罕。她以为孙家有点家底,自己搭上孙野,就可以从小服务员摇身一变成为老板娘。
她可没小梅那么好打发,在谈婚论嫁的过程中,她坚决要求先买房,“不买房不结婚”。孙家人妥协了,只做新儿媳妇的工作,说买房可以,但要把房子落在老两口名下,“我们就这么一个儿子,等我们两腿一蹬,到时候还不都是你们的?”
我亲耳听见孙野和王爽在档口里争吵,王爽毫不掩饰地说:“他们要是一直不蹬腿儿呢?少拿这个唬我。当初我奶跟我二婶过时,我叔说‘老太太还能活几年?’结果现在90多了,还他妈硬硬梆梆的,成天坐炕头拿老资格,不是哭天抹泪说自己命苦,就是指桑骂槐,要不就把尿屙在炕上祸害人。我二婶说,整不好我奶要把她给先送走!”
孙野的脸越来越红,涨成了猪肝色。左邻右舍笑,说王爽真敢说,“心里真这么想的也不能这么说呀,这丫头是不是虎?也不怕人笑话”。
我心想,如果小梅当初有这么个泼劲儿,结果会不会有所不同?做人究竟是该有些忌讳,还是没有忌讳更好呢?我不知道孙野现在有没有后悔。
两方拉锯很久,后来王爽满行“讲究”老孙头,说他在家光着个膀子,穿个裤衩子来回晃,“毕竟是公公和儿媳妇啊!”
这种引人无限遐想的叙述很快让流言转向,老孙头也挂不住脸儿了,再次妥协。他给儿子买的新房是市区里的一套二手房,一室一厅,首付8万,剩余贷款。因为孙野有不良信用记录,无法贷款,两个刚领了结婚证的人先办了假离婚,再用王爽的名义将房子买下。
房子的事儿尘埃落定后,王爽又开始整“幺蛾子”——要分家,让公婆退出档口,买卖的事儿由她和孙野作主,钱也由他们俩口子掌管。
公婆闻言暴跳如雷,孙家档口不时传出争吵声,双方矛盾逐渐白热化。
跟小梅不同,王爽办事不计后果,不怕磕碜,更不喜欢在心里委屈自己,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她不考虑事实真相到底如何,就把家里的私事拿出来大肆宣扬,以增加自己言语的真实性。
后来,老孙头终于受不了这样“虎车车”的儿媳妇了,又恨她要把自己赶出档口,竟跟王爽扭打在一起。确切地说,是公婆和孙野一起围殴王爽。
老孙头抽王爽大嘴巴子,揍得“啪啪”响。他说,就是要让王爽认识认识他老孙头到底是谁,还要让她知道在这个家里到底谁是“大小王”。
因是家事纠纷,众人皱眉围观,无人插手。更何况,王爽当初强势插足小梅的婚姻,惹得众人生厌,所以中间颇有几个人看着这场面解恨。
有人说,王爽一点儿家教都没有,太得寸进尺了,“人家老头儿老太太带儿子打下来的江山,凭啥上来就给她呀?一个外姓人,能不能跟孙野过长还不好说”。还有一个40多岁的中年女人说,“现在的年轻人就是不能等、不能忍”。
王爽被打后,吵吵自己肚子疼,报警了。警察说是家事,想要和稀泥,但王爽不依不饶。她说自己怀孕了,如果警察不处理,她医院也不去,直接住进派出所,“反正我豁出去了,爱咋咋的,大不了一大一小两条命撂在派出所”。
老孙头被派出所扣下了,孙野母子开始轮番上阵做王爽的思想工作,但王爽就是不饶。直到老孙头吐口说要退出二楼的档口,这事儿才算告一段落。
6
回到一楼干买卖的老孙头嘴上要强,总对外说:“要不是看在我那没出世的孙子的份儿上,我能轻饶得了她?”
大概半年以后,他的生意就干不下去了,关门大吉。那时,王爽已经诞下一女,公婆虽然有些不乐意,但年纪大了,盼下一辈儿人也盼了这么多年,也就接受了。
他们不帮忙带孩子,说如果带也可以,要工钱。王爽就将娘家妈从老家接来带孩子,老孙头又不乐意了,闹着让儿子管丈母娘要伙食费,“凭啥用老孙家的钱养老王家人?”此外,他还担心亲家母住下不走,以后要孙野给她养老送终。
孙野听话照办,王爽气得破口大骂,说自己当初跟他是鬼迷了心窍,“这他妈也是我的报应,谁让我当初犯贱?”说完号啕大哭。
最终,王爽还是让亲妈走了,自己带孩子。她在档口搁个学步车,把女儿往里一放,有空就带她、喂她,没空就由她。她每天都像打仗一样,很快就变成一个除了胸部,其他所有地方都迅速干瘪下去的女人。
有好事者问她咋不离婚,她笑笑:“咋离?有孩子呢!这个再狗,咋说都是亲爹。我这个还是女儿,谁知道会遇见什么样的继父,万一是个禽兽呢?”
自己过呢?那时的王爽应该没想过,太多现实的鸿沟需要她一一跨越了。
那天,王爽主动来找我,问我有没有小梅的消息。我说没有,也不知道她问这干什么。
王爽说,有一次她跟孙野带孩子在超市门口坐摇摇车,刚坐到一半儿,就发现孙野的脸色变了。她顺着孙野的目光看去,发现小梅正脸色阴冷地站在马路对面,目光沉郁地盯着他们一家三口,不知道想干什么。“我听孙野说,第三个孩子保不住,小梅可能永远也不能再生了”。
我想起小梅那张脸,想起最后一次见她,她说“算了”的模样,不禁又对王爽生出几分厌恶。我转过背去,没怎么答理她,用身体语言下了逐客令。
王爽不傻,她站起身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出声:“姐,如果你能联系上小梅,你帮我告诉她——对不起。”
我想问对不起有用吗?于是回过身来面对王爽。
“姐,我当年太年轻,啥也不懂,我——”她哽咽道,“当时他家人和他对我都挺好,又跟我说是她不能生,还说她这不对那不对,我以为是真的,等我跟他结婚以后才知道……我现在想离婚,但是——”
王爽的眼泪终于下来了:“姐,我是大人。一个是让我受委屈,一个是让孩子受委屈,你说我这当妈的怎么选?头拱地(给人磕头)也得往下走哇。我知道我错了!”
我也听说,王爽在孙家的日子并不好过。她和孙野常干仗,公婆还不时怂恿儿子一定要把王爽“打服”。不过,王爽没服过,打一次报一次警,跳脚跟孙野对骂,甚至在大庭广众之下跟公公对骂。
当时,围观者海海,有顾客也有同行。大家交头接耳,不时发出幸灾乐祸的大笑,我站在外圈安静地看着王爽,深知她榔头一样坚硬的外表下,包裹着一颗破碎、疲惫不堪、又不得不强行支棱起来的心。
王爽能这么扯破脸,不是不要脸,而是她太懂得在围观的众多同类中,没有人会对她施以援手。除了她自己,无人可以救赎她。
后来,也许是孙野打累了,渐渐不再跟王爽干仗了。缺乏“家庭温暖”的他开始沉迷赌博机,输掉了十几万,王爽不给他钱,他就去办了好几张信用卡,拆东墙补西墙。
到了补无可补的时候,催账的电话打到老孙头那里,老两口着了急,动员儿媳妇卖房救夫。王爽说卖房不可能:“他进去我就改嫁,我可没那闲工夫等他。”末了又加了一句:“一天都等不了。”
公婆对王爽还是有些了解和忌惮的,最后,他们只得将自己居住的小套低价卖了,替儿子还债。
数年后,孙野和王爽正式离婚。
那时,王爽已经有能力买房了,就将那套一室一厅的老房子留给了孙野。她说,房子可以让他住到死,但不可能更名过户,也不许他带别的女人住进去。倒不是王爽对孙野还有啥想法,她早就打算好了,要将那套房子留给女儿,她不想给女儿留下任何后患。
王爽离婚后,请我们吃了一顿饭,宣告自己重获自由。她说这么多年她心里一直很过意不去,觉得自己曾因无知与轻信伤害了小梅,所以托了人,以孙野的名义给小梅拿了3万块钱,说是家电的补偿款。
我问她以后有什么打算?
她满不在乎地一笑:“卖货,挣钱。行里哪个女的没上过男人的当?有错就改,改了再犯,千锤百炼呗,那还能咋的?该咋过咋过!”随后就是一阵爽朗的笑声。
那瞬间,我忽然想起小梅——如果她能不那么在乎别人的目光,像王爽一样争取、反抗、取舍,那么……
然而生活没有如果,也没有那么,只能徒留遗憾。